七夕,我的室友死于一场与她无关的恶意。
在她被捅伤后,网络上的言论,是另一把更锋利的刀。
当真相大白时,那些曾对她口诛笔伐的人,都成了哑巴。
而那个叫温阮的女孩,她的生命,永远停留在了十九岁。
1
七夕的火锅店,人声鼎沸,红油翻滚的香气氤氲了整个空间,模糊了窗外的夜色。
我面前的陈宇昂,却只顾低头划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神情专注又疏离。
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提醒他,吃饭时放下手机。
可他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,对我的话语充耳不闻。
“天,舒禾,这不是你室友吗?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,将手机推到我面前。
我好奇地凑过去,屏幕上晃动的视频,像一根冰冷的针,瞬间刺入我的瞳孔。
视频里,一个女孩倒在商场光洁的地砖上,腹部插着一把刀柄,白色的T恤被血浸染成触目惊心的红,像一朵开到荼蘼的残花。她双眼紧闭,了无生气。
配文的黑字,每一个都像烙铁:【七夕当天,女孩被男友商场残忍砍伤。】
我头皮一阵发麻,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
视频中的女孩,是温阮。
我记得,不过是中午时分,她才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兼职回来,T恤的领口都湿透了。她总是这样,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永动机,不是在学习,就是在去兼职的路上。
我从未见过她有片刻的清闲。
“你室友是出轨了吧,不然这个男的为什么要杀她。”
陈宇昂振振有词地分析着,语气笃定得仿佛亲眼所见。
那轻飘飘的话语落在我耳中,却重如千钧,瞬间点燃了我心底的怒火。
“她根本就没有男朋友!”
我朝他吼了出去,声音在嘈杂的火锅店里显得格外尖利。
他“啪”地一声撂下筷子,眉头紧锁,脸上满是不悦。
“你吼什么吼?你怎么知道她没有?如果不是她对不起这男的,这男的至于搭上自己一辈子去杀她吗?”
这一刻,他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恶意,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。
我觉得他是个垃圾。
“分手吧。”
我拿起椅背上的包,声音冷得像冰。
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
“至于吗?舒禾,为这点破事你就要跟我分手?今天可是情人节。”
“怎么?和你分手还得挑个黄道吉日?你妈生你的时候怎么没看看黄历,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。”
我甩开他的手,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。
他的脸一阵红一阵青,手指着我,嘴唇哆嗦着,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。
“行,分手就分手!把我送你的礼物、发的红包,全都还给我!”
我冷笑出声,胸口郁结的浊气重重吐出,真想扇自己一巴掌,我当初是怎样眼瞎,竟会看上这么一个卑劣的东西。
“行啊,那就算算账。”
我当着他的面,打开手机,将微信、支付宝的转账记录一一截屏。
恋爱一年,他给我发了两千块红包,我给他发了一千五。
他看着数字,哼笑一声,脸上露出一丝得意。
“瞧见没有,这段感情里,我付出得最多。”
“还有我送你那条一千多的天鹅项链,也记得还我。”
那条项链,是他送过我最贵重的东西。而这个七夕,他只送了我一支凋零的玫瑰。
我一直以为,我们还是学生,家庭条件不同,不必计较这些。现在想来,不过是我自欺欺人。
“可以。我送你的那双三万块的球鞋,记得还我。”
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,血色尽失,嗫嚅了半晌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那双鞋,我送他之后,他恨不得穿着睡觉,在校园里招摇了整整半个月,终于舍得洗一次,结果晾在宿舍楼道里,被偷了。
走廊没有监控,那双鞋就这么凭空消失。事情过去了大半年,看他这副模样,恐怕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三万,减去你所谓付出的五百,还剩两万九千五百元。转吧。”
我双臂环抱,靠着沙发,静静地看他表演。
他扯了扯嘴角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舒禾,我们在一起这么久,用得着这么见外吗?”
“别废话,快转。”
见我态度坚决,他猛地站起身,开始占据道德高地指责我。
“舒禾,你刚跟我在一起时,多单纯善良的一个女孩子,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无情冷血了?”
“你明知道我家境一般,不像你,父母开公司,一个月生活费就好几万。你有必要这么为难我吗?”
我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气笑了。穷,什么时候成了可以理直气壮伤害别人的理由?
“陈宇昂,我给你三个月时间。我已经录音了,你好自为之。”
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,提起包,转身离去。我必须立刻去弄清楚,温阮到底怎么样了。
2
我们大学是四人寝,一个室友入学不久就搬了出去,寝室里只剩下我、温阮,和另一个叫林琳的女孩。
这两年,我和林琳其实与温阮并无太多交集。
她太安静了,总是独来独往,像一棵沉默的植物。但她的成绩,却耀眼得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,年年拿着国家奖学金。她长得极美,是那种清冷又疏离的美,军训时一张偷拍照就在学校贴吧里掀起轩然大波。
大家私下里都叫她“冰美人”。
寝室对她而言,仿佛只是一个每晚回来歇脚的旅店。
而我,也是因为嘴馋,常常在校外觅食,才在各种地方,一次又一次地偶遇她。
烈日炎炎的夏天,她站在街头发传单,汗水顺着脸颊滑落。海底捞里,她穿着制服,步履匆匆地为客人服务。商场的服装店里,她耐心地为顾客介绍着衣服。
她的朋友圈,干净得像一张白纸。有时是一首歌,有时是一张天空的照片,有时是一篇公众号文章的转发。没有任何暧夕的痕迹,更看不出与哪个男生有过来往。
刚开学时,向她示好的男生络绎不绝,她都一一回绝了。久而久之,那层冰冷的气场,便无人再敢轻易靠近。
这样一个一心一意扑在学业和生存上的女孩,我绝不相信,她会是别人口中那个不堪的模样。
我点开那条新闻,评论区已然沦陷,污言秽语,不堪入目。
【我不信这男的会无缘无故冒着判刑的风险去这样做,一定事出有因。】
【活该,肯定是那女的出轨了,玩弄人家感情。】
【我敢打包票,这女的绝对花了这男的不少钱,不然怎么会下这种狠手。】
我气得浑身发抖,用尽所有我知道的恶毒词汇,一条一条地回怼过去。
这群键盘侠,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,凭着臆想和揣测,肆意地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定罪。他们根本不会去想,这些毫无根据的恶意,会给当事人带去怎样毁灭性的伤害。
他们只是在发泄,发泄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。
反正,无人知晓他们是谁,更无需为此付出任何代价。
我通过父亲的关系,问到了温阮所在的医院。当我赶到时,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,却迟迟不敢再向前一步。
手术室外的长椅空着大半,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,却固执地垂着头,蹲坐在冰冷的地面上。他的裤子上,还沾着斑斑点点的、尚未干透的水泥。
我知道,他就是温阮的父亲。
有一次,我偶然瞥见温阮的手机屏保,就是她和爸爸的合照。照片里,她的父亲头戴安全帽,皮肤被晒得黝黑,笑起来时,眼角的皱纹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幸福。
温阮见我瞧见,没有丝毫遮掩,反而大方地把手机递给我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。
“我爸爸。”
“谁是温阮的家属?”
一个护士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沉寂。
蹲在地上的男人猛地站了起来,声音沙哑。
“我是。”
一个中年妇女闻声,拨开人群,快步走了过来。她上下打量了温国栋一眼,前一秒还算平和的脸上,瞬间布满了狰狞。
她猛地扑上去,一把揪住温国栋的头发,嘶吼起来。
“原来就是你女儿!就是你女儿害了我儿子!”
“那个死狐狸精,不要脸地勾引我儿子,害得我儿子好惨!我儿子一个一本大学生,因为你女儿,前途全没了!全没了!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瞬间反应过来,冲过去用力拉开那个撒泼的女人。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!你儿子是一本,我室友还是TOP3名校的高材生!现在是我室友被你儿子捅伤,躺在里面生死未卜,到底是谁害了谁!”
那妇人一把甩开我的手,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,冷哼着斜睨我一眼,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,开始拍着大腿哭天抢地。
“大家快来评评理啊!我儿子跟他家闺女谈恋爱,她女儿水性杨花,在外面乱搞,把我儿子的钱都骗光了!我儿子一时气不过,才不小心伤了她,现在人被警察抓走了,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,这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!”
“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的女儿!”
一直沉默的温国栋,此刻双目赤红,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。
“她从小就懂事、聪明,靠自己努力考上好大学,自己勤工俭学挣生活费,从来没问我要过一分钱!她不可能做那些事!”
那女人一听,哭嚎得更来劲了。
“一个女学生能挣几个钱?还不是花我儿子的!”
3
“放你妈的狗屁!”
我真是忍无可忍,原来林子大了,真的什么无赖都会有。
“你说你儿子和我室友谈恋爱,证据呢?你说她花你儿子的钱,转账记录呢?拿出来啊!”
我气得浑身都在颤抖。
围观的人群中,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动。有人举着手机,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或好奇、或同情的表情。
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小声对同伴说:“现在网上都这么传的,估计八九不离十吧。”
旁边一位阿姨立马反驳:“话不能这么说,网上说的能有几分真?我看这姑娘的爸爸,老实巴交的,不像会说谎的人。”
另一边,几个护士想上前劝阻,却又碍于场面混乱,只能焦急地站在一旁。
空气里,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妇人尖锐的哭喊,以及众人压抑的议论声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。
你看,人并非不懂道理,只是一旦披上网络的保护色,便懒得去讲理了。
那女人大手一挥,理直气壮。
“网上都是这么说的!”
我再也按捺不住,上前一步,揪住那女人的衣领,逼视着她的眼睛。
“网上?那些人离这里十万八千里,他们知道什么?你一个当亲妈的都说不清楚的事情,还指望一群陌生人给你真相吗?”
她的眼神开始躲闪,不敢与我对视。
那嚣张的气焰弱了几分,她撇了撇嘴,忽然又想到了什么,梗着脖子反击。
“你这个小姑娘,伶牙俐齿的,以后看哪个婆家敢要你!”
我刚要张嘴,手术室的门开了,医生摘下口罩,神情疲惫地喊道:“温阮的家属。”
我和温叔叔立刻围了过去。
“手术做完了,但病人情况很危险。那一刀伤到了脾脏,失血过多,现在要立刻转去ICU观察。”
“这是费用单,先去窗口把费用缴了吧。”
我用余光瞥见那女人正弓着身子,想趁乱溜走,想也不想,直接追过去抓住了她。
她一边奋力挣扎,一边咋咋呼呼。
“干什么!放开我!”
“拿钱缴费。你儿子把人伤成这样,这笔医药费就该你们出。”
她索性往地上一躺,开始耍起了无赖。
“你报警抓我吧,反正我家没钱。”
“要钱没有,要命一条!”
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。我家里是做生意的,心里清楚,有时候,法律对这种彻头彻尾的老赖,也束手无策。
温叔叔靠在墙边,挨个拨打着亲戚朋友的电话。虽然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内容,但他一次次暗淡下去的眼神,和最后靠着墙角,抬手抹去眼泪的佝偻身影,让我心里的酸涩,膨胀到了极致。
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,走了过去。
“叔叔,我……我有钱,我先借给您。”
他从口袋里,掏出一瓶纯牛奶递给我。递到一半,看见白色的包装上沾了点干涸的水泥印,又局促地收回去,在自己满是灰尘的衣服上用力擦了擦,才重新递到我手里。
“闺女,刚才……谢谢你替阮阮说话。这牛奶,是我听到阮阮出事,从工地上拿的。我们农村人,觉得这是好东西,能补身体,你别嫌弃。”
我强忍着泪水,拧开瓶盖,大口喝了起来。这牛奶是个杂牌子,味道有些寡淡奇怪。
“叔叔,我最喜欢喝纯牛奶了。”
我把那股恶心感,死死地压回心底。
“喜欢喝,我一会儿再去买一箱,你和阮阮一起喝。手术费的事,叔叔会想办法的,你一个孩子家,哪有那么多钱。”
最后,在我再三坚持,并打开手机展示了我的余额后,他才终于同意借钱。
他坚持要打欠条,说自己不识字,只会写自己的名字,让我来写,他签个字就行。
我拿起笔,在纸上写道:【祝温阮早日康复,拥有明媚未来。】
落款处:【舒禾、温国栋。】
叔叔很聪明,他看着欠条问:“闺女,怎么没写多少钱?”
我笑了笑,指着那几个字说:“我写的是大写,不是阿拉伯数字,这样正式。”
ICU的玻璃窗内,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,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。她不知道,窗外的世界,已经给她定了无数的罪名。
这时,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一条短信。
【舒禾,我后悔了,我不同意分手。我在你寝室楼下等你,你不来,我就不走。】
4
微黄的路灯光,透过百年槐树的枝叶,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清甜的槐花香,随着夜风,轻轻拂过脸颊。
往常,这棵树下总有难分难舍的小情侣,上演着离别的戏码。
此刻已是深夜十二点,树下,只有一点手机屏幕的白光,照亮了那张我再也不愿意见到的人脸。
若不是白天在医院那场仗,我觉得自己发挥失常,我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。
“舒禾,我错了。”
陈宇昂提着一大袋零食,小心翼翼地想往我手腕上套,脸上是刻意堆砌的讨好。
若是从前,我或许会问他,错哪儿了。
现在,我只想把那袋零食,连同他的虚伪,一起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我也确实这么做了。
“你算什么品种的癞蛤蟆?当初是我眼睛敷了屎才看上你,现在,我已经用清水洗干净了。”
他的脸霎时阴沉下来,侧过头,深吸了几口气,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。再转过头时,又换上了一副好言好语的模样。
“你室友那件事,我都打听清楚了。那个男的,是我隔壁寝室的。听说他省吃俭用一个月,天天啃馒头,才存钱给你室友买了礼物。结果你室友把礼物收了,却不答应跟他在一起,他一气之下,才动了刀子。”
我抬起手,用食指在他胸膛前用力地戳了一下,真想把他的心也戳出几个洞来。
“我不要什么‘听说’、‘据说’。新闻刚出来时,你还言之凿凿说他们是男女朋友。我要的是证据!如果你能把这件事的时间、地点、人物,还有那个所谓的礼物到底是什么,查得一清二楚,那两万九千五,就一笔勾销。”
他面色一喜,立刻拍着胸脯答应了。
第二天,我刚上完课,准备去医院看望温阮,辅导员就发消息让我去一趟办公室。
在这个敏感的时期,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果不其然,当我得知,有人匿名向学校举报温阮私生活混乱,要求学校取消她的国家奖学金时,我气得恨不能把办公室的天花板都给掀了。
毁掉一个女孩子,在这个社会上,实在太容易了。
但凡是我们学校的人,只要对温阮稍有了解,就不可能生出这种龌龊的想法。她若是私生活混乱,那“冰美人”这个外号,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?
幸运的是,辅导员在听完我讲述的、我所了解的温阮之后,决定等她醒来,一切查清再说。
但我,一定要把那个躲在暗处捅刀子的人,给揪出来。
我到医院时,温阮还没有醒。ICU里浓重的消毒水味,压得人心头发闷。我准备去楼梯间透透气。
推开沉重的消防门,楼梯的台阶上,坐着一个男人。
他双手掩面,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着。似乎是听到了声响,他缓缓回过头。
是温叔叔。
他的眼睛通红,整张脸也因为长时间的压抑哭泣而涨得通红,眼泪还在无声地往下掉,不知已经在这里哭了多久。
“对不起,叔叔。”我轻声道了歉,转身准备离开,不想打扰他。
“软软明明是个好孩子……”他沙哑地开口,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悲怆,“可是,有好多好多人,打电话来骂我的女儿……她长这么大,我都没舍得说过她一句重话……”
他重新捂住脸,泣不成声。
“我不相信……我不信我的女儿是他们口中那种捞女、爱乱搞的女人……”
“她妈妈生她难产,没了。她从会走路起,就跟着我上山采茶叶挣钱。夏天三四十度的高温,大人都受不了,她一个小人儿,却总跟我说,‘爸爸我不累,我还能再多采一点’……”
温叔叔独坐在台阶上的背影,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。我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,才发现,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就在这时,手机震了一下。
【发举报信的邮箱账号,已经找到了。】
是我花钱请的一位计算机高手。
【感谢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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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我的好友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4 16:39:12